Blackfeather

Thus, though we cannot make our sun

Stand still, yet we will make him run.

 

【嘉玛】龙与少年

衍生:凹凸世界&凹凸世界前传:起源

三次创作

本解禁

西幻pa;玛格丽特和肖恩出场;OOC我的;瑞金友情




》》

“别说话。”她说,声音又轻又缓,“顺着田埂过去,罗斯,不要回头。你是喜欢木屋还是喜欢着城堡?你是喜欢草地还是喜欢王座?你是爱着花环还是爱着王冠?你是爱着利剑荣耀还是爱着虚无缥缈?”


“我不喜欢说教……没有人喜欢。”他的身子被往前推了几步。“但我……我爱你。我希望你能一直走,走下去,直到走出这儿,再回过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金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身后坐着好不容易的找回来的发小格瑞,正低眉顺眼的帮他捏肩;身前则是盘着腿温柔的坐着替他烤鱼的姐姐——秋。她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烤鱼翻了个面,熟练的在烤的焦黄的那一面上抹上油,外酥里嫩的肉块微微收缩,吱吱作响,油水落在火里发出“哧”的一声……金越看越饿,模模糊糊的眨着眼睛,忽然就被一块石头砸中脑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眼前的景象也清楚了。


嘉德罗斯拎着烤鱼,神色傲慢的看着他,“渣渣,醒了没有,滚过来烤鱼。”


金翻滚的身子猛地顿住了。他灰溜溜的翻个身,爬起来就接过了木杆,认命的帮嘉德罗斯烤起来。


在嘉德罗斯把他逮过来的三天里,他第七次感到了绝望。


三天前,金还是一个森林之间自在穿行的新人猎手。一般来说,猎手们的任务就是涉足森林,在任何合法地带狩猎珍稀动物,割下它们的皮毛(或任何珍贵的地方),在森林沿边的店铺里换取闯荡下一个地区的名声与子弹。而金却着实不太称职,他运气好到令人艳羡——他撞见过无数人终生难见的灵性动物,却又因各种状况没有猎杀成功,导致金最后都习惯了,只能跟个普通的猎户一样抓抓鱼或者野兔野猪过活。


但他有个奇特的一点。


金有个发小,叫格瑞。 


而格瑞,是一条龙。 


在这块大陆的任何一个酒馆里,谈起“龙”这个话题都会被众多瞩目包围。常人眼里,龙只是一个存在与传说中的事物,而屠龙勇士的传说更是被广泛传颂。龙的浑身都是宝,兽瞳宛如冰封的针,鳞片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盔甲,那双翅膀是那么大——刚硬的骨架撑起柔软却坚韧的薄膜,随后轻轻一扇,就能飞上天空,留下一阵令人诧异的小型风暴,卷席草地野花。


但龙最吸引人的,却只有一点。


——它们所珍藏的宝藏。


关于这个,金一天前和嘉德罗斯有一场对话。


“你为什么要抓我过来啊?!”金有点崩溃,“放我回去吧格瑞看我乱跑会生气的!”


“他要不生气,我还真不好办。”嘉德罗斯吃着烤兔子,嚼完一口咽下去,再不紧不慢的回复,“我已经给他留了信,要么拿我要的东西来换,要么我把你带极地去随便挖个坑埋了。”


金打了个寒颤,努力思考了一下嘉德罗斯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一般来说,龙的珍藏以亮闪闪的东西偏多,具体事物的价值只能说凭运气(有的龙喜欢黄金可有的龙偏偏就爱啤酒盖)。格瑞的珍藏是上好的水晶,被他塞了整整一个山洞……但这些东西对于身为王位继承人的嘉德罗斯来说不值得这么来找。


所以金思考了会,有点不确定的问:“……你要……那朵花?”


嘉德罗斯手一顿,看向他,“猜的还挺准嘛。”


“可是你失忆了吗?”金问,一时间内心有点黯淡,他记得那花是格瑞的救命恩人特地委托他照顾的,用来换人有点不大可能,“没失忆你要那朵花干嘛?” 


嘉德罗斯嗤笑:“我失没失忆不用你管,渣渣,但感谢你愚蠢的脑子让我验证了那朵花传说中的功效。”


金差点被自己的嘴快逼的撞树。


回忆结束,格瑞没有来,而金还只能苦巴巴的给嘉德罗斯烤鱼,一步一步朝极地迈进。


一路上,他想尽一切方法拖住嘉德罗斯的步伐,统统败在了嘉德罗斯的独断之下——毕竟嘉德罗斯不是格瑞,他不吃撒娇或撒泼那一套,以至于到最后金只能依靠聊天来换取一点点时间。


“话说,你不是王位继承人吗为什么要到这么偏远的地带来?”金问,双手利落的翻烤着野猪——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一心二用还能都做得好的本领了。


“拿东西。”傲慢笃定的口吻让金有点气,默念几遍人在威压下该低头低头智取才是王道……一边嘴上不停:“哦,为什么不派军队呢?”看到好东西,想要,派军队抢——似乎国王都是这么个作风。


“你傻啊渣渣,军队或人命不要钱吗?我想要的东西自己去拿,何必做这些劳民伤财的事,还落人话柄。”嘉德罗斯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背对着金,“更何况你对你家发小的实力怎么没点自觉,换了我以外的人去基本就是被屠杀。”


金煞有介事的点头,“嗯”了一声,悄悄把木架放在了石头上,慢慢退远了,脚步落在草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他眯着眼睛,伏低身子,背心出了不少汗。嘉德罗斯每次晒太阳时都是最放松的时刻,也是最容易跑的时刻……平心而论,他打不过嘉德罗斯,但跑路的话……


“如果你再走一步,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嘉德罗斯声音不紧不慢,狂妄依旧。金一听,撒腿就跑,几乎瞬间就到了十米开外。但嘉德罗斯显然跟得上,就在金觉得哦豁要完此生可能要完后,一声巨响忽然从身后传来。


金懵逼的回头,一看吓一跳:一道冰墙隔住了他和嘉德罗斯。然而下一秒,视线一转,他就被拎在了手上。抢人过程中嘉德罗斯显然手快了一刹那。而他的发小甚至来不及完全化为人形,刚硬的细小龙鳞还在手臂与脸颊上,从天空中俯瞰着嘉德罗斯和金,一双紫罗兰色眼睛严寒如坚冰。


嘉德罗斯皱眉。他不喜欢有人俯瞰自己。而格瑞慢慢降落在地,收拢翅膀,依旧被拎着的金疯狂的在空中扑腾,被嘉德罗斯举起,朝向格瑞。


“我要的东西。”他忽然笑了,露出虎牙,“当然,我不介意你用打一架和我换人。”


格瑞皱了皱眉,抿住嘴唇,把攥紧的手心摊开,包裹在其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瓶子,装着一朵小小的玛格丽特花。


那朵花儿的脉络隐隐发着光,仿佛河水流淌,细嫩的根茎泛着浅浅的青色与嫩黄,看上去盛开不久。嘉德罗斯愣住了。然而金却知道那是格瑞特别宝贵的东西,他小心翼翼的珍藏了十年。


“格瑞别——”然而金话还没说完,格瑞就已经把小瓶子抛给了嘉德罗斯。


金的话完全噎在了喉咙里。而嘉德罗斯握住瓶子,抿着嘴唇。过了会,他把金扔到了地上,转身走了。


“痛痛痛痛痛格瑞——话说你为什么要把玛格丽特交出去啊!”由于小瓶子里装的是玛格丽特花,所以金平时都称呼小瓶子为玛格丽特。他在草地上翻个身,利落的爬起来,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被吓到,还能质问他。格瑞微微蹙眉。


他言简意赅:“适合的东西要留给适合的人,那东西本来就该是他的。”


金歪着头:“嘉德罗斯是合适的人?”那位小王子从里到外都透露着狂霸炫酷拽,没有一处是与干净朴素的玛格丽特花相配的。他想多问,格瑞却没有多说,转身走了。金只能摸着帽子追了上去。



嘉德罗斯走在森林里。夜色将至,他随便从河里捞了点鱼烤好,匆匆解决了晚餐。睡在树上会比地上方便,饿狼跳不上四米高的树干,只能围着树干悻悻的转。倒霉点的人会搅了精灵的窝,她们很稀少,一般睡在叶子上,那些微微蜷曲的叶子就是她们的住所。如果你不幸得罪了精灵,她们就会施展各种小诅咒让你倒霉。


此刻,他手里正上下抛着那个被木塞堵死的小瓶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里面发着幽光的花。


金没说错——单细胞的直觉有时候意外的灵敏。他猜准了嘉德罗斯是失忆了,而千方百计去寻找,甚至不惜招惹格瑞,一开始的目的,真的就只是为了抢这一朵看上去平白无奇的花。而花儿的功效也跟传说中无二,解除伤病……尤其是失忆。


想到这,就连嘉德罗斯都忍不住嗤笑自己。


在他十岁那一年,他从自己从小呆到大的皇宫里起来,忽然就觉得脑袋疼痛欲裂。随后,自己的“母亲”——那位逼死了自己生母的女人站在他的床边,就在嘉德罗斯想要把她扔出去的前一秒,她说:“你太过分了。”


嘉德罗斯差点笑出声:“哦?我怎么不知道。”


“你可以回想一下,历届国王继承人,有哪一位干过如此荒谬之事!”她似乎还来劲了,高昂着头,华贵珠宝撑起了她所有气势,在嘉德罗斯眼中却不值一提——这位依靠家族背景当上王后的人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你说说看,你和那……如此粗鄙的家伙搅和在一起,怎么对得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烦躁的翻身下床,一旁的女仆低着头送上一盏茶,嘉德罗斯自顾自喝了一口。“有时间冲我大吼大叫,不如去参加你那开不完的宴会。”


那女人却像是愣了。嘉德罗斯没理她,端着茶杯到了阳台。直到他懒洋洋的坐上吊椅,决定先晒会太阳的时候,她才不嫌碍眼地走过来,声音有些犹豫:“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嘉德罗斯最讨厌有人说话不清不楚。他转过头,满眼讽刺,“你觉得我应该记得什么?你的新裙子上有多少颗宝石?”


这一次,王后却没被这堪称无理的话气的脸色发白,只是狐疑的看着他,转过身走了。嘉德罗斯听着她对自己的仆人们下达命令,却没心思细听,只觉得王后可能是脑袋有点问题。


但接下来的一天,他却愈发觉得奇怪——首先是那杯茶,明明是他平时喝的口味,到了嘴里却觉得苦不堪言;他进训练场后,绝大部分人用见了鬼的目光看着他,问一下却得知自己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走路时经过花园,那一簇簇姹紫嫣红刺的他眼睛疼,恨不得立刻吩咐人将这些花统统拔掉……


种种,都让他感觉不对劲,好像生活这块拼图中缺了很大一块不容忽视的碎片。


嘉德罗斯索性去找了国王。晚上结束晚膳后,他直径去到了国王房间询问,而国王却没有立即解答他的困惑。


“不记得也好,你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是你想记起来的?”


“我很烦躁。”嘉德罗斯说,“不管好与否,那是我的记忆,只能是属于我的东西。”


“不,它属于两个人——和你共享这份记忆的另一位人。”国王缓缓的说,“你怎么知道,另一位……人,愿意你想起来呢?”


嘉德罗斯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这场谈话进行了很久,最后,国王给嘉德罗斯一个条件——他在成年之后,才能去寻找丢失的记忆。


于是,在他十八岁的前一天晚上,国王的檀木桌上被嚣张的刻了字,而那时的嘉德罗斯早就懒洋洋的在远离都城的道路上走远了。随后,他一边朝着北方前进,一边打听治疗失忆的珍宝。他听到了无数,也对后续的寻找有了计划——但一个卖子弹枪支的老先生说的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老人敲了敲烟管,笑着指向眼前的森林。


“想要治疗失忆的宝物吗?去找找格瑞守着的‘玛格丽特’吧。那只爱着水晶的家伙,是条龙,传说住在这个森林里。”


接着,嘉德罗斯一个人独自深入森林,找到了位于中心河区旁的格瑞。


再然后,他和格瑞玩了场长达半年的捉迷藏。


最后,耐心耗尽的嘉德罗斯直接把金给拽走了。


把金拽走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那时,他其实对宝物已经没太多想法了,只想着好好打一架过瘾,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惹怒格瑞。但在恼火的龙族少年找上来,拿出那原本紧攥在手心中的小瓶子时,嘉德罗斯却愣住了。


瓶中的花儿是玛格丽特,花瓣的脉络发着浅蓝幽光,仿佛河水流淌,细嫩的根茎泛着浅浅的青色与嫩黄。隔着瓶子似乎就能嗅见清香。


那一刻,嘉德罗斯的身心都在叫嚣——是的,没错,他要找的就是这个。


嘉德罗斯第二天走到了城镇。这里已经有点接近极地了,寒风呼啸的如同刀子冷冷的刮着人肉。他翻出纸条比对距离,买了件大衣,在街边的旅店暂做休整。


夜幕降临,嘉德罗斯没有点上油灯,小瓶子里的玛格丽特在幽幽的发着光。他抿住嘴唇,扯开了木塞,却发现木塞底部刻有小字。


他眯着眼睛,借着着花儿发出的微光,一字一句念出。


【请度过四个静谧美好的夜晚。】


嘉德罗斯忽然有点烦躁,那这花该怎么办?生吞吗?他把玛格丽特花捏在手中,不自然的扯了扯柔软的花瓣,还是一口塞进了嘴里,囫囵嚼了咽进肚子。


随后,他躺在床褥上,合上了眼。


“听着。”玛格丽特说,表情认真严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到这,但你得回家了,你的父母会担心。并且,玛格丽特是花的名字,也是酒和饼干的名字,又恰巧是我的名字,就跟你的姓氏是‘玫瑰’一样。”


“不要叫我的姓氏。”嘉德罗斯皱着眉,“很娘。并且它是我最讨厌的人最喜欢的花。”


“可是罗斯,当一件事物足够优秀时,它自然会吸引很多人去爱着它……例如玫瑰。”玛格丽特说,蹲在嘉德罗斯身前,男孩正坐在小椅子上晃着腿,而玛格丽特用湿润的方巾擦掉他脸上的污渍,“你不能因为讨厌喜欢玫瑰的人,就去讨厌玫瑰,更去讨厌你和玫瑰一样的姓氏。这样做很蠢。”


“闭嘴,我讨厌说教。”嘉德罗斯说,眼睛却眯起来,他很享受玛格丽特温柔细致的举动,“尤其是,今天之前我还不认识你。”


“你要有这个自觉就好了。”玛格丽特无奈的握过嘉德罗斯的手。幼年孩子的手掌不够大,骨节更是凸显不出,但上头却布满了众多伤痕和茧子。玛格丽特不着痕迹的皱眉,翻到手背,皮肤上印着一道被荆棘刮出来的血痕,已经结了痂。


她轻轻朝上面吹了口气,嘉德罗斯惊讶的发现伤痕消失了。


“你会魔法?”在玛格丽特转过身时,嘉德罗斯从椅子上跳下来,不客气的拽住她的衣角,脸上的好奇却掩饰的很好,“龙都是这样的吗?既会魔法,又隐居在森林里?还都种着漂亮的花?”


玛格丽特重重的叹了口气,揉着发疼的额角。


今天上午,玛格丽特如往常一样从床上起来,迎接了森林中的第一缕晨曦。她检查了防护魔法,又料理了一遍花田,再用魔法把自己传送到最附近的城镇。玛格丽特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与集市上的夫人先生打招呼,挎着编了花朵的篮子,用白布盖住了其中的面包与日用品。


很多人熟悉这个女孩,知道她有个跟花儿一样的名字——玛格丽特。知道她几乎日复一日的出现在这,把稀奇草药交给店铺老板换取几个金币,用来购买她所需的东西;知道她一直嘴角带着笑意,眼里泛着温柔;但是,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家里有何人。所有人对她的最后印象都是在田埂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随后,玛格丽特便如同晨雾一般消失在了森林里树枝与嫩叶叠加的阴影中。


玛格丽特喜欢飞翔,但碍于不想龙翼划破长裙背部的布料,她只能步行到无人的地方时再用魔法回去。今天也一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她过了几十年,每天的检查魔法、巡视河区、料理花朵、采买食物之后,下午便是自由自在的时间。


她可以在小小的厨房里给自己做饼干,沏一壶茶,邀请森林中的一些愿意亲近龙的精灵们一起享用。或是慢慢的行走在树根隆起的土地上,细数这个季节开了些什么花。又或是干脆不做什么,在自己的小床上好好睡一觉,又或是……


又或是在刚巧变出翅膀和尾巴那一刻时,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看到。


下午茶时间到了,而今日来了位新客人。玛格丽特将小桌子搬到外面的草坪上,又多拿了一张小椅子。她沏了一壶较为清甜的花茶,多烘烤了几块饼干,在路过花园时,她征得精灵们的允许,俯下身摘下几朵花配在甜点旁。


玛格丽特不知道嘉德罗斯爱不爱花,但看上去是不讨厌。他吃糕点的速度很快,但背部挺得笔直,胸前和餐桌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一看就知道受过专业的礼仪教育。玛格丽特歪着头,看着嘉德罗斯倒了一杯茶,送入口中。


“好甜。”他嫌弃的放下茶杯,吐了吐舌尖。


玛格丽特讶异——她还怕茶太苦,对面的孩子喝不惯,特地多放了点方糖。她有些懊恼的拿起茶壶,问道:“你要我再去沏一壶吗?”


嘉德罗斯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特别好玩的东西一样:“龙……都是那么温柔的吗?”


“很遗憾,并不全是。”这番赞赏让玛格丽特有些开心,她已经快一个世纪没有和人类一起喝过下午茶了,虽然嘉德罗斯脾气不怎么样,“龙和人很像,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狂躁,有的骄傲,有的冷漠,有的懒——一睡几十年。”但相同的是,几乎都厌恶人类,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


“哦。”


“如果不需要茶的话,那就快把甜点吃完吧。”玛格丽特指着盘子,上面还剩两块饼干,“接下来,你就该走了。”


“如果我不呢?”嘉德罗斯的语气有那么点试探意味,他指了指脸,就在十分钟前,上面还有伤,“我可是特意跑出来的,你说我回去就让我回去?”玛格丽特轻轻蹙了蹙眉,而嘉德罗斯的语气更嚣张了些,“更何况,我竟然找到了传说中的龙。”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有点不想听下去:“饼干吃吗?”


“吃。”嘉德罗斯把饼干塞进了嘴里。


她耐心的等着嘉德罗斯嚼完,咽进了肚子里,随后在他有些警戒起来的目光下上前几步。


衣服可以再缝补一下,反正时间多得是。玛格丽特想。而当务之急是把这小家伙送出山口,他的父母肯定会着急。于是,在嘉德罗斯有些错愕的目光中,玛格丽特轻松的把他整个抱在了怀里。


“事先说明,我不会伤害你。”玛格丽特低下头,托起嘉德罗斯的腿,尽力让他坐的舒服一些。小孩子挣扎的力气有些大,大到身为龙制住他都有些费力,随后玛格丽特展开了巨大的翅膀,如同船帆一样迎着风,在阳光下,每一块黑色的鳞片像宝石一样发着光。


嘉德罗斯一时竟看的愣住了。


“但你不能任性,你也不能耍赖,更不能在我这里呆过夜。”玛格丽特说,翅膀一扇便飞上了天空,“我可以拒绝你——我是一条龙,我也可以有脾气。”


嘉德罗斯揉着额角起床,只觉得脑海内昏昏沉沉的。他点了灯,发现接近凌晨,地平线上已经泻出了一点光线,如果在走过去几千里,便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嘉德罗斯抹开窗户上的霜雪,让外面泄进一丝冷风,吹醒了他迷糊的脑袋。


玛格丽特。


他在内心念着,忍不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咀嚼。是她吗?生活的拼图终于找回了一大块,那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的样子现在还在脑内控制不住的回放。花田、河流、森林、龙。年幼又叛逆的孩子被不自主的吸引了,却忘记了其中所蕴含的利益。


嘉德罗斯回想起十岁时,“母亲”对自己的话,猜出了几分意思。


与龙交往,在孩子看来可能又刺激又好玩的事,他们可觉得危险又愚蠢——如果目的是为了屠杀或探取龙的宝藏,那却可能会引起一阵赞赏——哈。嗤笑堵在嘉德罗斯的喉咙里。


他正在慢慢找回自己的记忆。虽说嘉德罗斯持有凝望当下与未来的想法,但他不想做一个缺失过去的人。而现在看来,那朵花儿……也叫玛格丽特,很有效果。


——只是这东西怎么会落到格瑞手中?


嘉德罗斯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他无意识的望向窗外,飘飞的细雪有点像白玫瑰的花瓣。玛格丽特的温柔令他无端有些烦躁,但比“烦躁”更确切的心情则是——心慌。


他因为玛格丽特感到心慌?


嘉德罗斯索性不去管了,他收拾好为数不多的东西,下楼时把一枚金币扔到柜台上。有好心的人对他说前面是千里的荒莽雪原,廖无人烟,在此处驻留比较好。但嘉德罗斯却早已下定决心——他离开王宫时,在自己的口袋中发现了一张纸条,目的地便是这儿。


他一眼就看出这笔迹源自国王。在继承王位之前,他只会听进这一个人的命令。


第二天,他在一处坚冰包裹的背风口处入眠。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


“但我就是来了。”


玛格丽特的话成功的被堵到了喉咙口,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挫败,无奈的望着嘉德罗斯从荆棘丛里冒出来,踩上略显泥泞的小路,骄傲的像是巡视领土的国王。小精灵们不满他的到来,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抖动着小翅膀蹲在花朵上远远地望。


她眼睁睁的看着嘉德罗斯进了房间,坐在椅子上,习惯性的晃了晃腿,光明正大的瞧着屋子。


玛格丽特的小屋立于山坡上,木桩稳稳的扎进泥土,结实又美观。几株长藤顺着木头的年轮向上攀爬到二楼的窗沿,嫩叶罩起一片清凉。往旁边绵延些,便是一块不小的花田,花儿们没有仔细分割出界限,蒲公英、风铃草、矢车菊都有长,在浅浅嫩绿的衬托之下,平凡朴素的花朵也显得别有味道。


而此刻,这一切的主人正无奈的蹲在嘉德罗斯面前,认命的帮他擦拭脸上的灰尘泥土。天知道这个家伙怎么每次来都是那么狼狈,玛格丽特无奈的想,难不成真是魔法结界的缘故?那下次要不要故意留个缺口?不……嘉德罗斯又呆不久……


“你能把你的翅膀和尾巴露出来吗?”


玛格丽特的毛巾差点掉到地上去。


她直接站了起来,而椅子上的嘉德罗斯依旧面不改色,眼中好奇的光芒丝毫没有熄灭,反而有几分势在必得——是玛格丽特前几次的温柔给了他自信?她咬了咬牙,有些气,但对着嘉德罗斯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包子脸一丝脾气都发不出来。玛格丽特只能愤愤的收回毛巾,哼了一声:“你今天的饼干和茶没有了。”


“可我没吃早饭。”嘉德罗斯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会很饿。”


迎上他的目光,玛格丽特立刻知道——自己又会妥协了。


事实证明,嘉德罗斯不仅很狂,还很聪明。他似乎笃定玛格丽特根本不会伤害他,毫不忌讳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玛格丽特有时气的想打他,但看着他便心软,只能叹着气满足这个家伙的好奇心。


“龙的翅膀大概有多少鳞片?”嘉德罗斯问,饶有兴趣的伸手摸了摸翅翼处。有点痒,玛格丽特轻轻避开了点,“上千枚。”她回答道,又蹲下身,让嘉德罗斯的手指碰了碰她头上的龙角,“小心手,不要碰到尖端,会被划伤的……罗斯!听话!”


摸了翅膀之后,嘉德罗斯还有点想碰一下尾巴,但玛格丽特只给他摸了摸尾巴尖——凉凉的,光泽像是鱼鳞一般,坚韧却不滑腻。摸了几下后,总算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嘉德罗斯这才消停,让玛格丽特轻轻松了口气。


之后,嘉德罗斯索性躺在了草坪上,展现出了自己的爱好之一——晒太阳。孩子目前略显瘦小的身体陷在花草里,柔和的阳光如同被褥一般铺上身躯,将舒适揉在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阳光的确很温暖。玛格丽特想,曾经肖恩也带着她来到过草坪上,两个人一起静静的闭着眼,一躺就是一天。


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玛格丽特无奈的笑了,低下头摘下了草茎与花朵在手里编织起来。过了一会,她发现嘉德罗斯琥珀色的眼睛正凝视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不用魔法?”嘉德罗斯说,“编花环的话,只用最简单的魔法就行了。”


“魔法编出来的花环总少了点东西。”


嘉德罗斯不屑的看了一眼,“不就是花和草吗,能有什么区别。”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反而轻轻的笑了。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能摸到一点点和嘉德罗斯相处的窍门了。这位唯一的来客脾气不好,性子狂,看样子也不喜欢这些花草,但由于他是唯一,整整一个多世纪以来的唯一,所以玛格丽特能容忍那狂妄自大——更何况,嘉德罗斯还不是个普通人呢。


“我该叫你殿下吗?”玛格丽特轻声说,手上不停,很快便有了花环的雏形。嘉德罗斯眯了眯眼,坐直了身体,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暗光:“你怎么知道。”


在来之前,他特地摘下了身上所有昂贵的东西,向仆人借了一套普通的衣服。与龙相伴要比日复一日的打趴手下败将们要有趣的多,更何况这里还有好吃的甜点和适合晒太阳的草地,而那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龙,也就是玛格丽特,温柔的像自己过世的母亲。


“您的发坠,殿下。”玛格丽特说,看着嘉德罗斯略微不自然的摸到发间,“那材质珍贵的千金难求,而图案则是我国国徽……如诺没猜错,这个坠子应该是您母亲送给你的?”


“是。”既然被看出来了,嘉德罗斯索性干脆的承认了。他看向玛格丽特,有点好奇——她会像所有谋求名利的人那样虚伪的尊敬他吗?但玛格丽特却并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的编织着手中花环,好似刚刚的话没有说过。


“你为什么不去都市里?”嘉德罗斯没有忍住自己的疑惑。“你的魔法很优秀,很多人会给你高昂的赏金邀请你加入他们的组织。”


“金币于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喜欢珍藏有生命力的东西。”玛格丽特晃了晃头,声音像唱歌一般好听,“每条龙都有自己脾气。他们喜欢呆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日复一日的守着自己的领土。”


“你也是吗?”嘉德罗斯问,把手臂垫到脑后,重新躺下去,“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玛格丽特的手顿住了,“……不是。”


嘉德罗斯诧异的看着她,无声的等着后续。她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依旧放在了花朵上,小心翼翼的将一珠稍大点的紫罗兰编在花环上。白皙的手指上沾了点点露水,骨节分明,柔嫩白皙,每一处皮肤下却蕴含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我是逃过来的。”玛格丽特说。


寂静在两人之间萦绕了很久。


但是,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过柔和,嘉德罗斯琥珀色的眼睛太过于耀眼,也或者是那份沉重的枷锁拴住内心太久——玛格丽特最终还是选择说了。她跪坐在草地上,明亮的眼睛仿佛柔化在了阳光之中。


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被抛弃在一片玛格丽特花丛之中的幼龙,有一个善良的人类少年肖恩。相遇之后,两人一起扶持对方长大,而当肖恩变成壮年青年时,玛格丽特仍旧只能化形为小小的少女,所以,她自发的叫起了肖恩哥哥。


过不久,他们的国度被殃及开战,纷飞的战火蔓延到了故乡,幼龙与少年不得不抛下过往土地上留念的一切,漂洋过海来到了另一国度。


玛格丽特的声音很是平淡,仿佛这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她将痛苦与战争一笔带过,却把两人之间的相处讲的细腻温馨。


“所以,我曾经并不是很喜欢玛格丽特花。”她说。


“它是我被抛弃的象征,又凑巧是我的名字。”玛格丽特叹了口气,“但它同样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


“……肖恩呢?”嘉德罗斯问。


“去世了。”玛格丽特给花环编上了最后一朵花,“已经过去七十年了。”


嘉德罗斯沉默。


年幼的孩子通常理解不能那份时间的意义,因为一旦数值过大,那么几百几千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真正有幸经历的生物来讲,那是一份噩耗,也是一份赠礼。在世纪与世纪的交错跨越之间,只有用身体去体会了那不可挽回的一分一秒时,才能确切的知晓遗留下的感情有多么珍贵。


玛格丽特爱着自己的过往——哪怕痛苦与战火充斥期间,但只要有肖恩,她就为曾经而感到高兴。


“所以……我现在很喜欢玛格丽特。”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不管是花……还是我的名字。”


“我也很喜欢。”嘉德罗斯忽然说道。他站起身,走到玛格丽特身前,拾起了那个刚编好的花环,在玛格丽特略微怔愣的神情中轻轻戴在了自己头上。


他带歪了,虽然花环的尺寸不差,但有几朵花的茎略长,直接垂到了小王子略微细长的耳朵上。嘉德罗斯想说什么,却被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最终只能揉着鼻子,嘟囔了句:“一般的好看。”


玛格丽特噗的一声笑了,眼睛弯的像月牙。


从那以后,龙的魔法结界就多了一个缺口。


心也是。


嘉德罗斯从睡梦中醒来,讶异的发现自己还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但数个月中的记忆却悉数被蛮横的塞回了大脑之中。他捂着额头,贴上冰墙,被寒气冻得清醒许多。他缓慢的伸展骨骼,活动身子,这才感到血液渐渐流通。


他抬起头,望向原处无际的冰原。


嘉德罗斯忽的又想起草地上跪坐着的玛格丽特,她的身体相当纤细,逆光照耀之下仿佛被整个吞进了太阳里。那之后,他去找玛格丽特的路上再也不用担心被荆棘阻碍。顺着玛格丽特常常通过的道路上行走,不久就能望见一片开满了各式花朵的花田,而龙正在尽头的小屋前等着他。


玛格丽特温柔的令人难以想象。嘉德罗斯的要求——只要不是太不切实际或会对自身造成伤害的——她都会答应。玛格丽特享受与人类相处,享受嘉德罗斯的好奇与亲近,并享受攥在手心中那抹信任温暖。


在嘉德罗斯九岁生日的那一天,她把自己身上最为耀眼坚韧的黑色龙鳞取下,送给了年幼的小王子。


画面定格在那柔和的笑容上。


那之后呢?嘉德罗斯竟然有点开始期待了。玛格丽特的温柔酷似他死去的母亲——哪怕到现在,他还能记起那双苍白的瘦骨伶仃手掌抚过他脸颊的感觉。嘉德罗斯没有悲伤,他无喜无悲的站在病榻前,年幼到不懂悲伤。而这份姗姗来迟的温柔却在他九岁那年突兀的出现,这让他……既惊喜,又无措。


一步步找回记忆的感觉很是美妙。嘉德罗斯整理了下周身衣物,把围巾往脸上拉了些,遮住嘴唇。他拿着武器——棍子,名字是小时候随口起的“大罗神通棍”。嘉德罗斯明白,没有什么比严酷的自然更能考验人的意志了。他眯起眼睛,风雪刮过身前,几十头毛皮发亮的雪狼屹立在了风雪之中,像伏在冰上的怪兽。


金色的围巾在空中猎猎作响,犹如一面骄傲的战旗。随后,火焰开始燃烧。


“龙生来就会魔法?”


“不,罗斯,龙也是需要学习的。”玛格丽特回答道,领着他穿过低矮的灌木林边,“我们的老师是‘自然’。”


嘉德罗斯没有说话。他在遇到不会的事物时总会沉默,然后安静的等候回答——这称得上是他最礼貌谦虚的时刻。玛格丽特轻轻笑了,声音柔和动听的像是鸟鸣。


“龙是自然的宠儿,而魔法是自然最杰出的造物。比起灵性和天赋……于龙来说,最重要的反而是细心与认真,在龙爪的刻印下,魔法是和世界规律一般最为严肃的东西。只不过规律衍生自世界,而魔法衍生于心。一条龙能获得的力量往往是不同的,这要靠他们的心决定。”


“如果它的心告诉龙,它的愿望是统治世界?”嘉德罗斯抱着胳膊问道。


玛格丽特差点笑出声,“那我只能祝福它拥有世界第一的力量,并又恰好是个严明的君主了。心会告诉他如何去做的。”


嘉德罗斯撇撇嘴,不是很赞同这样的说法,他朦胧无知的时候就能使用火焰,也没有体会到所谓的“心”的滋味。玛格丽特没有介意,只是带着他在森林里幽静的小路上行走。叶隙间渗出的阳光浓郁的仿佛暖流,泥泞的土地上下起了斑驳的光,走在前头一些的玛格丽特回过身,提醒嘉德罗斯不要脏了自己的牛皮靴。


“那你呢。”嘉德罗斯仰起脸,被光晕闪花了眼,只得眯起琥珀色的眸,“你的力量是什么?嗯……疗伤?”


“可不止这个。”玛格丽特用手覆上嘉德罗斯的眼睛,有些晕乎的视线瞬间就好了很多。她笑着挪开手,领着嘉德罗斯向前走。


玛格丽特没有说她的能力最初诞生在什么地方——在漂泊过海的航船上,她望着病重的肖恩泣不成声。“不痛了,不痛了。”她用手指轻轻按在肖恩的伤口上,声音颤抖的似幼猫的叫唤。但肖恩竟然就在这看似无用的轻言安慰下睡着了。随后,一抹浅蓝色的光芒从玛格丽特的手心亮起,治愈了肖恩身上所有的可恐伤口,耀眼的宛若奇迹。


他们到了很多地方,最长的溪流的源头,森林里最古老的树,遗落在悬崖上的古堡,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精灵的窝……他们还看到了很多,狮鹫在天空中飞翔,鹿群在溪边取水,独眼巨人一般出现在森林中层——玛格丽特戒备的把嘉德罗斯挡在身后,生怕他成为这种怪物的甜点心。


嘉德罗斯很久没这么玩过了。上一次他到森林,是跟着父亲来此狩猎,身边都是士兵或粗犷的猎人,比划着光亮的刀相互调笑着。而女士们坐在帐篷旁自带的小桌子上,脚上是崭新的鹿皮靴——这通常是男人们的战利品制作的。


嘉德罗斯最先还有几分趣味,渐渐的就只觉得无聊了。


但现在,玛格丽特让他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在皇宫之中,在国王继承者的位置上看不到的。


但在玛格丽特的眼睛里有。


反应过来时,邀请已经自然而然的从嘴边流露出去了。


看着玛格丽特怔愣的脸,嘉德罗斯索性把王子的架子端了出来。他抑住略微忐忑的内心,说之后会带着玛格丽特在整个帝都里游行,就当是这一次游玩的回礼。玛格丽特笑出了声,却还是答应了,她的眼眸蓝的像天,满满的都是温柔。


嘉德罗斯忽然愣住了。


最后,他缓过神来,郑重其事的把发坠取了下来。“是信物。”他说,在玛格丽特愣神之际强硬的把东西塞到了她手中。


“拿好了,这很重要。之后,我带你去逛我的花园。”


厮杀过后雪地上遗留了不少尸体。嘉德罗斯拖着一匹狼尸到了背风口,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了坚韧的皮毛。他得继续走,啃食肉类,补充能量,而纸条上的目的地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嘉德罗斯明白自己应当好好整理思绪……但他竟然暂时做不到。脑海中全是玛格丽特的神情——蹙眉、噘嘴、眯眼、笑……这些让他感到、感到好极了。


那他为什么会丢失掉这些记忆呢?


嘉德罗斯不蠢。这个问题浮现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了想法。


自古以来,龙与人类势不两立,高傲的独身动物瞧不起群居的弱小人类,所以便是种族之间的对立。历史上最著名的戴斯战争的主角就是人类和龙族,打了足足两百年,战火翻越海洋与峻峭的山岭,势不可挡的蔓延了两块大陆。直到英勇的人类国王独自涉足极地,将黑龙的脑袋砍了下来,把那对遮拦天际的翅膀用吊索吊在了自己国家的城墙之上——随后,战争结束,一个种族全然的销声匿迹。


而嘉德罗斯作为一国王子,王后身后那些老顽固们怎么会允许他与一条龙相处呢?


非我种族,其心必异——这是历史上争论不休的话题。


他眼中的眸色越来越冷。


嘉德罗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有些风雪盖住了他的靴子,这才让他重新迈开步伐。


远处的阳光融化在地平线内。嘉德罗斯一直走,一直走……仿佛目的地是那颗冰冷的太阳。


他就这样走了将近一天一夜。


在遥远的白昼终于落下帷幕时,嘉德罗斯迎来了第三个夜晚。


惹出祸端的是那枚龙鳞。


嘉德罗斯一直知道自己的女仆中有王后的眼线,目的是为了监视他乖顺听话,或者找出把柄把他扔入大牢。国王也知道,但也懒得料理——就算他自己极其厌恶王后一党那群不懂与时俱进的老顽固,也不能不暂时听从他们的话。老罗斯安慰自己:嘉德罗斯才十岁,他能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但事实总与人设想的不同。


尤其是嘉德罗斯没有想到,王后一党的人居然胆子大到顶着死亡风险去翻出了那枚珍藏好的龙鳞。


会议厅内吵得不可开交。两方人马就着一块龙鳞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王后一党的人纷纷认为是王子私下勾结龙族,被异族蛊惑,心怀恶意;而国王一党则坚持这块龙鳞证明不了什么,且反驳后党是否怀有不良居心。国王揉着发疼的额角坐在主位,嘉德罗斯站在他身边,神情平淡。最后,一位年老男爵的话语掐断了所有的声音。


“龙鳞上没有血迹与不平整的部位,是被完整的取下来的。”他拾起那枚鳞片,对在阳光下,那片龙鳞竟折射出了黑曜石般透亮的光彩,“这是一条龙身上最宝贵的一块鳞。”


嘉德罗斯怔住了。


而整个会议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又重新汹涌的炸开了锅。


“你就要坐牢了。”国王说。


“我正在坐牢。”嘉德罗斯随口应道。


国王揉着疼痛的额角——每一次后党闹事,他都是这幅表情。老罗斯叹了口气,看着一身便服的嘉德罗斯无所事事的坐在牢房的床榻上,衣装豪华,连手铐都没上——想来后党再固执嚣张,也没有胆子去动这个国家唯一的王子。


“你是不是真老了,连这些人都管不好。”嘉德罗斯不屑的嗤道,“就因为这些固执的家伙至今还霸占着那些昂贵的椅子,提出些不可理喻的条令,你的国家才会每年都不怎么消停。”


“顽疾是要慢慢整顿的……而实际上,就这件事而言,是你的错。”国王说,看上去不甚在意,“如果我是你,我会在把那条龙娶回来的时候才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嘉德罗斯呛了一口。但他缓和的很快,又恢复了不屑的语气,“那又如何?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你到底是这个国家的王子。”国王说,他那双与嘉德罗斯同色的琥珀眼眸深邃无比,“但这件事能让你上一课,罗斯。你知道吗,我今天又得把那套塞入地下室的盔甲和宝剑翻出来了——上一次用,可还是我把阿伦科尔斯的国旗折下来的时候。”


嘉德罗斯望向他,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攘除异类,安定我邦。”国王轻声喃念着,“熟悉的口号。你知道吗,他们要求我把你心爱的龙的翅膀割下来。”


玛格丽特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或许是因为嘉德罗斯的缘故,上一次,他和自己约定今天会再来拜访……可如果要来,也太晚了……她望向窗外,阳光依旧明亮如昔,却多了几分苍白之感,明晃晃的挂在天空,是少见的白太阳。但远处的山头,乌云已经开始悄然密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袭。


嘉德罗斯不会喜欢这样的天气的,这种阳光不仅刺眼,还不暖和。


他会迷路吗?不,不。玛格丽特安慰自己——那块龙鳞会保护他的,她在上面镌刻了一个小小的法阵,能够带领人类在森林之中找到正确的道路,并穿过结界……不用担心太多的,不是吗?


最终,她握上了发间的发坠,走出木门,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舒展开来——轻轻一扇,便飞上了天空。


但下一秒,她就被一道箭矢击中了肩膀,昏沉的坠落在了花丛之中。


耳边是熟悉的呐喊声。玛格丽特无力的眨了眨眼,望着眼前袭来的军队,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


嘉德罗斯最终破开了牢房的门。但他选择了稍微温和一点的方式,用手捏住锁扣,高温加热至整个金属脆的像块饼干。一捏,门锁便哗啦啦的掉在地上,甚至还冒着汽。嘉德罗斯几步冲出牢房,值班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打晕在地。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窜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身体的禁锢。嘉德罗斯头一次产生了如此之大的无力感,他不甘,也无措,父亲手持宝剑,身负重甲的背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是很好的一课,罗斯。国王说。


是啊,很好的一课。它如此残酷的打破了年幼的王子心中唯一剩下的美好画面,把利益、刀剑、火焰与历史长河中沉淀下的欲望悉数添了进去。它果决的击破了那些堪称奢侈的温柔与珍贵,告诉嘉德罗斯:你只能用失去来填补错误。


他想着玛格丽特,那对长长的、巨大的翅膀,轻松的就能带着他飞上天空。天空近的伸手就能碰到,洁白的云朵映在了玛格丽特的眼中,气流涌过周身时仿佛能看清风的形状。玛格丽特太温柔了,也太好了,她永远坐在那个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嘉德罗斯,忍耐他的肆意,容纳他的任性,而花香与那飘渺的茶香味融在了一起。


最终,被火焰燃烧殆尽。


玛格丽特撑起身子,接着,第二根箭矢擦过小腿。她被疼痛激的清醒了些,定了定神,目光定在了那毫无障碍闯过结界的大队士兵上……最终,她看清了阵营最前方的国王手中的黑色龙鳞。


玛格丽特闭了闭眼。


你早该知道的不是吗?她对自己说,拔出了肩部的那根箭矢。鲜血顷刻间浸透了布衣,而玛格丽特只能边把右手按在伤口处治疗,边匆匆的往山坡的另一边赶。在嘉德罗斯暴露身份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一幕迟早会出现——她却贪恋于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熠熠的光彩。


她不能飞,对方的士兵手持着弓箭,贸然煽动翅膀只会成为活靶子。而她也跑不快,她一边奔跑一边催促着在这儿常驻的精灵们,它们吓坏了,害怕的蜷缩在自己的花朵中,而这些脆弱的生物不一会就会在骑兵的铁蹄下化为碎末。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玛格丽特不得不低声催促。小精灵们终于纷纷溃散,而她只能继续向前跑。又一发箭矢射中了她的翅膀,刮下了好几块龙鳞。


玛格丽特熟悉山路,但她并不能跑得过身后的骑兵。她也不能还手——她的能力本就不是攻击,而几十年的和平生活差不多磨平了她的兽性。踏声越来越大,骑兵们的马蹄踏过崎岖的树根山路,溅起沁润的泥土,最终,在跨越一条小溪时,又是一支箭——狠狠扎进了她的翅膀根。


玛格丽特的身体应声而倒。


她痛的浑身发抖,鲜血流的止也止不住,伤口处仿佛有火焰在烧。玛格丽特睁起朦胧的眼,国王威风凛凛的立在马背上,而自己则狼狈不堪的摔在泥地里。接下来呢?她痛苦的闭上眼,想要站起来,扎入翅膀根部的箭矢却向她掠夺着宝贵的生命力。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火墙。


嘉德罗斯站在河道边。


他的年龄还小,身躯也全然的是孩子身形,但站立时脊背却丝毫不屈不弯。嘉德罗斯的手心还在滴血,被自己粗糙的画上了法阵,而玛格丽特略微怔愣的看着他,眼眶竟有几分湿润。


“你在干什么。”国王说。他翻身下马,坚韧的钢铁踏进泥土之中,“你究竟明不明白,应该站在哪?”


嘉德罗斯没说话。他的火焰还在燃烧,坚定无畏的挡着玛格丽特纤细的身躯,围巾被风吹的飞扬。他缓缓呼了口气,回过头,望了一眼倒在泥地中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竟说不出那双眼里含着怎样的情绪。


接着,嘉德罗斯重新看向国王,火焰再次拔高了几分,连空气都炙热起来。


国王拔出剑。


一道闪电迅疾的撕开了整个天空,划过一抹白色的光。雨水落了下来,敲击在叶子上,一滴,两滴……最终,磅礴的雨水倾盆而下,彻底侵蚀了血液与火焰。


“停手。”玛格丽特说,意识有些模糊到连吐字都不清晰,“停手,罗斯,离开这。”


她看到嘉德罗斯的背影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动弹。


这不对啊,这不对,你太不明智了。玛格丽特想,眼泪渐渐掉了出来。你是国家的王子,未来的王,你不应该站在你的父亲与人民的对立面,仅仅是为了保护一条认识一年多的龙。你的火焰会焚烧掉很多东西,奸邪之辈,叛乱之人,或者是一条龙的翅膀,但唯独不该是你身前的父亲。


最终,玛格丽特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开始了另一轮奔跑。她感受得到鲜血流的更多了,雨水肆无忌惮的冲刷伤口,带出更多鲜血。——但更令玛格丽特欣慰的是,火焰终于,随着她的转身而熄灭了。


她听到了嘉德罗斯跟上来的脚步声与国王的马匹铁蹄敲击在地面的声音。


奔跑还不能停下。


嘉德罗斯一直在追。


他的目光紧缩在玛格丽特的背影上——她正奔向山谷。那是龙最适合起飞的地方,当风混着雨呼啸而过的时候,玛格丽特只用展开那对美丽的巨大的翅膀。嘉德罗斯需要看着,看着翅膀根处可恐的伤疤消失,眉目间痛苦的神情褪尽,随后,她能在阳光下像以往一样张开翅膀再次飞上天空。


山体传来一声轰鸣的巨响。


他的意识陷入了一片空白。


嘉德罗斯冒着冷汗从梦中醒来,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仿佛被压在了巨石之下。但这只是他的错觉——在昏迷的前一秒,视线的漆黑是玛格丽特那对黑色的翅膀把自己紧紧的包裹住,抵挡了那从山顶落下的巨石。


但嘉德罗斯现在依旧不能动——他的意识相当清醒,身体却处于不能动弹的状态,连睁眼都做不到。嘉德罗斯听着玛格丽特痛苦的喘息,翅膀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呀作响的声音,似乎连动弹一分都是一阵剧痛。接着,她似是无奈地叹了气。“也亏您能……找的过来。”


“如果不是这场雨,我还能再快点。”国王说道。


雨声还没有停,而玛格丽特轻轻把嘉德罗斯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声音很轻:“那您是来杀我的吗?”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这么做。”国王叹了口气,“我想杀的,是一条作恶多端,危害我国人民的恶龙,而不是一位深爱着我儿子的普通女孩。历史的过错不因由你承担。”


玛格丽特低声道,“但您还得这么做,不是吗?杀了我,取下我的翅膀,用铁链悬挂在护城河上——就像您的曾祖父做的那样。然后接着,找帝国最优秀的魔法师抹掉罗斯的记忆。”


“可以只要翅膀。”国王说,“但他的记忆……如果不删去,我也不知道醒过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手指颤抖的抚上嘉德罗斯的头发,微凉的鲜血和滚烫的眼泪渐渐模糊了他的脸。


嘉德罗斯听得很清楚,他想说他不需要这种怜悯性质恩惠,也不需要一个无辜的人为他随意牺牲,更不需要玛格丽特去承受他的错,这是对他最大程度的折辱……但嘉德罗斯说不出话来,他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


玛格丽特忽然笑了。


“好啊。”她说。


她似乎摸索到了什么,将一朵小小的花放在嘉德罗斯鼻尖,花的清香险些被血腥味盖过。玛格丽特轻声呢喃着咒语,就像是唱着一首遥远古老的歌曲。那朵纤细柔软的花朵发出了幽光,而最终,在誓词般的咒语落下最后一字时,玛格丽特弯下身,虔诚的吻了吻嘉德罗斯的额头。


你不应该遇到我的。玛格丽特小声的道。可我是如此幸运,能够遇见你。


“你会离开吗?”国王问。


“我会的。”玛格丽特轻声道。


“去哪?”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极地吧。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冬眠。”


“为什么不变成龙呢?”国王似是有些好奇,“如果变回原身,你不会轮到这种地步。”


“可我忘了。”玛格丽特轻轻的笑了,“我忘记怎么变回龙了。”


国王拔出宝剑,利刃破空的声音竟是清晰如此。玛格丽特沉静的望着他,那双翅膀僵硬的垂到她的身侧,皆是破碎的龙鳞与干涸的血痂。


“当国王其实也没那么好,不是吗。”国王说,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自嘲,“我得砍下这对救了我儿子命的翅膀,运回我首都的城门前,在所有人欢呼的时候把它烧毁,并称赞说这是我们国家的功绩——铲除了一条作恶多端的龙。而我的儿子在与龙的对抗中受到如此大的伤害,他的功绩堪称帝国内的第一英雄。这便是对于所有人最好的交代了……除了你。”


“没什么不好的。”玛格丽特道,手指颤抖了些,“没什么不好的。”


“是啊。”国王说,举起了剑。在嘉德罗斯睁开眼的那一刹那,鲜血占满了他的所有视野。


嘉德罗斯醒来的时刻,天气是难能可贵的好。他沉默的站起身,发现自己小腿处已经被积雪裹的有些发麻。他抖了下积雪,用武器撑起身子,静静的望向目的地的方向。


他的脑袋有些昏沉,记忆却全都回来了。终于,他能将之前所有的疑惑串联,得出一个最终的答案。


在嘉德罗斯昏迷的第一天,国王把龙的翅膀吊上了城墙,彰显帝国国威。污蔑王子的后党闭上了嘴,趁此机会,皇宫之中来了一次大换血。


在嘉德罗斯昏迷的第二天,翅膀被运到了首都内最大广场上。所有人纷至沓来,欣赏国王与王子的功绩,在一片欢呼声中看着翅膀给烧成了灰烬。那一天,庆功宴开到了凌晨,整个街上都是朗姆酒或威士忌的味道。


在嘉德罗斯昏迷的第三天,他开始梦到玛格丽特的身影。她在前往极地的时候救了垂死于路边的格瑞,把装着玛格丽特小花的瓶子交给他保管。接着,她慢慢的,慢慢的离开,周围都是纯净的白色。直至消失在一片冷然的白光之中。


在嘉德罗斯昏迷的第四天,国王雷厉风行的让许多之前拖沓已久的条规彻底定了下来。他吩咐人们收拾好了龙翅膀的灰烬洒在护城河内,又让嘉德罗斯所有的仆人闭好自己的嘴巴。生活重回原样,人们按部就班,没有什么人谈起那双翅膀,仿佛那场狂欢只是一个虚影。


第五天,嘉德罗斯睁开了眼睛。


他摸出口袋里的纸条,上头落了熟悉的字体。目的地就快要到了,他有些忐忑,心里却压抑不住的欣悦。嘉德罗斯慢慢的走,他的干粮还剩少许,力气也十分充足,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风霜压不跨他的身形半分。


嘉德罗斯忽然停住了。


他望着身前的龙。


距离当初来讲,过了多久呢?有十年吧。嘉德罗斯自己也不清楚,他沉默地看着身前这条沉睡的巨龙,眼睛紧闭,下颚压住前爪,腹部贴上冰冷的雪地,还在轻微的起伏着。她就这样伏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像一道拔地而起的山脉,需要嘉德罗斯仰起头,才能看得到她那颤动的脊背。一头拥有世上最恐怖的外表的生物,一头拥有世界上最温暖的心的龙,她没了翅膀,在冰雪间合着眼睛,仿佛等待着什么。


你在等着什么呢?


嘉德罗斯走向玛格丽特,走的沉稳而又坚定,仿佛穿过周身开满鲜花的田埂处,玛格丽特在小屋前回过神来,温柔的声音如此遥远,穿越风雪与时间传到耳畔。她说,罗斯,我是如此幸运能够遇见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


最后的最后,少年跪在了龙的身前,将吻小心翼翼的印上了她的眼眸。飞雪在飘,世界下起了一场浩瀚的雨,唯有一抹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庄严又虔诚。


仿佛一场盛大的婚礼。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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